卧龙小说网> 武侠仙侠> 何人再说侠> 孤星

孤星

孤星

“小时候,记得你常说,你是这世上最善良的人…….”

“去去去!哪来的叫花子,别防碍我做生意!”

“喂,你看清楚点,小爷我可从来没加入过什么丐帮。本大爷立不改名,坐不改姓,堂堂孤星派掌门,流孤是也!”

“孤星派?就是那个只有一个人的光杆子门派?你以为当个掌门就了不起了,少在这给我摆架子。”

“喂喂喂,别撵人啊,我身上可是有钱的。”说着,青年从身上掏出了三个铜板:“怎样,能买你们和香斋多少糕点?”

“你还想要多少糕点?给你个馒头算对得起你了。”

“行行行,和香斋的馒头,味道想必也是极好的。”

“你……”

天晴风清,阖云开日。一鹑衣青年信步行于大道通衢之上,手里捧着两个大白馒头,他觉得今天天气特别好。

忽地一声哭声传入他的耳中。寻声望去,只见一女童身着紫衣,正蹲坐在路边缀泫抽泣。

走过去坐在她旁边,青年和声问道:“小妹妹,你的家人呢,怎么不回家?”

女孩闻声后,哭声更大了。

青年心下明了,当今乱世,南有刘宋,北有魏燕,战乱不休。家破人亡,妻离子散再正常不过了。前几日,离这不远的一个小城才发生过动乱,这小姑娘想必就是那时候…….

想到这里,青年不禁叹了一口气,将手里一个馒头递了过去。馒头很大、很白,微微热气中夹着许许麦香。

“喏,别哭了,饿了吧,越热吃了吧。”

女孩停止了啜泣,抬起头,面带疑惑地望向青年。

青年这才有机会仔细端详起面前的这个小女孩。

她一头䰀鬌的长发经连日的漂泊变得杂乱。一袭不合身的长衣凌乱地挂在身上,小巧白净的脸蛋上有几道乌黑的印子。一双眼睛却大的出奇,尽管泪水令它变得氤氲,却仍盖不住那如琅如璧般的晶莹。

“多好的小丫头”青年想,“一定是一个美人胚子。”

小女孩最终还是接过了馒头,一口,一口,很碎,很慢,如燕啄泥。

“谢谢你,大哥哥。”她道。

她的声音很甜,很甜,如二月之春风,若十年之醇醰。

“不用谢了,一个馒头而已”青年道。

末了,又道:“你以后打算怎么办?”

女孩摇了摇头:“我……我不知道。”

“那你以后跟我混呗,我会武功,能保护你。”

女孩愣了一下,她本想说这样妈妈会生气的,可她又突然想起,她已经没有妈妈了。青年也愣了一下,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,只觉得自己应该保护她,不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。

最终,女孩点头道:“好。”

青年很高兴,尽管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如此高兴——自己明明已经吃不饱了,却偏偏还多要一个累赘干啥。

“我真是这世上最善良的人。”青年自嘲道。

看向女孩他笑道:“小妹妹,你叫什么名字呀?”女孩睁大双眼,瞧向他道:“我叫……李弱水,今年十岁了,大哥哥,你呢?”

“我?我叫流孤,乃孤星派第二任掌门人。”

“掌门?听起来好历害的样子。

”青年嘿嘿一笑道:“那是,想当年我可是……算了,好汉不提当年勇。”

顿了顿,青年像想起什么似的,接到:“你一个姑娘家家,怎么说也得换一个好一点的衣裳。走,我带你去买一件花裙子去。”

“可是大哥哥,你有钱吗?”

“这个……我没有,可有人有啊。”

流孤是有朋友的,这个朋友来头还不小。

“大道士,我又来看你了,前些时日你建成天师道场,我还没来得及恭喜呢……哟,这位是?”

扣开一座潭府,正面直见一人玉面如脂,身着锦衣道袍,飘飘然缀着一抹仙气。里屋却端坐一人,儒冠儒服,略微有点古板的脸上,点着两枚灵动的眸子。

“谦之兄,这位是谁?劳烦引见一下。”青年拱手笑道。

玉面道人笑道:“堂堂流掌门亲临寒舍,有失远迎,罪过罪过。给你介绍一下,这位仁兄乃我政坛上一位朋友,名唤崔浩。而这位乃孤星派流安,现任掌门之位,故便唤他流孤即可。至于这位姑娘,想必是流兄的高足吧。”

青年摆手笑道:“非也非也,只是我刚刚路上碰到的,还谈不上什么高足。还有,见过崔大人了。”说罢便行了一礼。

崔浩忙起身还礼,笑道:“既然你是寇谦之的朋友,那便是崔某的朋友。以后,唤我兄弟便可。”

青年一笑,便大咧咧的坐下:“既然是兄弟,那我就不见外了。实话对你说,我今个来是问你借点盘缠的。老实说,不是我嫌日子过得太穷了。只是我穷点没什么,不能苦了这孩子。”说完,便望向了女孩。

女孩只是一旁羞答答的站着,也不说话,低头玩弄着衣上扣子。

寇谦之探身道:“要不就让我收养了这女孩吧。”

“随你,”青年耸肩道:“还是看看这小姑娘的意思吧。”

寇谦之蹲下身去,探道:“小姑娘,你叫什么名字啊?”

“李弱水”小姑娘抬眼答道。

“喜不喜欢叔叔啊?要不要和叔叔一起生活啊?叔叔天天带你吃好吃的要不要啊?” 寇谦之满脸堆笑地问道。

谁知,女孩缓缓摇头,道:“不要,我要和大哥哥在一起。”

“你吓着她了。”青年笑道,语气中分明带有一丝得意。

“崔浩兄,你去试试。” 寇谦之没好气地道。

崔浩缓缓蹲下身去:“你且听我一言:‘子曰……’”话未说到一半,小姑娘“哇”地哭起来:“大哥哥,这叔叔是个坏蛋,快把他给打跑!”

崔浩这双灵动的眸子顿时慌乱起来,经史子集他熟能成诵,可这带娃,绝不是他的强项。

青年上前支开了崔浩,俯身问道:“小妹子,崔叔叔可不是什么坏人,你哭什么呀?”

“谁说他不是坏人了,”女孩跺脚哭道:“我娘亲说了,那些张口子曰,闭口子曰的全是白眼狼,伪君子!”

满堂之人皆啼笑皆非,寇谦之缓缓走来,出言安慰道:“好了,崔叔叔答应不说子曰了,你看……”

“不要,娘亲都说了,长得好看的都是小人,满口子曰的都是坏蛋,我不要和坏人在一起!”

青年见了,似笑非笑地道:“命里无时终需无,大道士,还没看开吗?”

“乐平,你别得意,指不定哪天她把你也划到坏人范围内。” 寇谦之没好气地道。

“我流乐平一身正气,人见人爱,怎么会被当成坏人呢?”青年笑道。

寇谦之被反驳得无可奈何,取出一包银钱递与流孤:“这些钱够你们用几个月了,虽然莫名其妙成了坏蛋,但忙还是要帮的。”

青年收起了笑脸,抱拳道:“兄弟,我流孤向来不求人,今日之事,日后必当百倍报答。”

寇谦之摆手道:“报答就算了,若你真有此心,就把她好好培养成人,别搞得和你一样。对了,要不要留下来吃个饭再走?”

“不要,”一道童声响起,“我不和坏蛋一起吃饭。”青年也笑道:“我生来命苦,你的玉盘珍馐我是吃不惯的。就此别过,再会!”

“那我也不送了。” 寇谦之道。

踱回屋内,寇谦之似是自言自语道:“一门三代,命犯孤星,难啊……”

“大哥哥,你为什么又叫流安,又叫流孤呀?”刚出门,女孩就迫不及待地问道。

“哦,这是我师傅立下的规矩,入我孤星派之人必需改姓流,而且,当辈份最长者离世后,次长者必需继承流孤这个名字,以示不忘本。所谓流孤,其实也就是流浪的孤儿的意思。而流安,则是我师傅给我取的名,意思是让我随遇而安,他还给了我一个字,唤做乐平。”

“那大哥哥,你也是孤儿吗?你有没有师兄弟啊?”

“我孤星派收徒也有个规矩,就是只收孤儿,且一脉单传。所以这世上,我只有师傅这一个亲人。只可惜……”说到这,青年的眼眶有些红润,赶忙岔开道:“小妹妹,你最喜欢什么颜色的衣服啊?”

女孩眨了眨眼:“紫色。”

一袭紫裎,婉如晨曦。

带着众人羡慕的目光,小女孩雀步走出裁缝店,若一抹云霞。

“大哥哥,我漂亮吗?”小女孩问道。

“嗯,漂亮。”青年笑道。

“那大哥哥,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?”

“这个……走到哪儿是哪儿吧。”青年叹道,“反正没有家……”

“那大哥哥,你带我去华山吧,我一直想去那儿看看。”

“好,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。”

从平城到华山,行路不远,青年一人月余即可赶至。就算带上小女孩,也不需要两个月。只当今九州动乱,虽拓跋氏几乎平定北方,但青年感到,这和平,只是风雨间的间隙。

时,春末夏初,绿云蔽日,黄花半残。一袭紫衫,一袍鹑褐。春光流转,却难掩路上的萧索,如秋,如冬。

偶闻嫠妇抽泣,又见鳏夫太息。“这世道”青年叹道。

青年又想起了他的师傅,感于身世,自名流孤。早年混迹江湖,拜师八方。金刀派收过他,泉剑派留过他,闯过塞北,游过江南,修百家诀,拜万人师,而立之年,初将百派武学汇于剑招,自创《天煞剑诀》。天煞者,天煞孤星也,开宗立派,名曰孤星,在江湖上闯出了一番自己的名堂。当时携万贯拜师者络绎不绝,而他却看都不看一眼。年近知命,却收下了同为孤儿的青年。一者饱经风霜,一者嗷嗷待哺。

其后二十载,师傅带着青年游历人间,一身武学,尽数相传。师傅性情淡泊,不喜与人争,故世人不知其武功有多深,青年也不知自己学到了几成功夫。

三年前,师傅驾鹤西游。除一自籍武学,再无长物。师傅一生没有用过像样的兵刃,对靠兵刃取胜的人也十分不屑。本自穷苦,却乐善好施。于己吝啬,却于人慷慨。活了一个甲子,求得一个善终。

收回思绪,看向身边依旧明媚的小女孩,青年笑了。他觉得,自己又有了亲人,而且还是个值得他守护一生的人。

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腰间的配剑。剑,并不是一柄宝剑,随便一家铁匠铺就能买到。剑刃上锈迹斑斑,柄上的涂漆已尽数脱落。这柄剑,是他趁别人打扫战场时拾到的,已跟在他身边十有二年。正是用此剑,他学会了《天煞剑诀》;正是这柄剑,成了他三年来唯一的依靠。而现在,他知道,自己也成了别人的依靠。

依靠这东西,很奇妙。你不知道哪天会成为别人的依靠,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正在依靠某人,只是觉得,和这个人在一起,很舒服。

兀地一声凌乱的马蹄打破了宁静,但见一书生模样持鞥走马向他冲来。书生表情十分慌乱,边跑边喊:“救……救命啊!”定睛看去,不是崔浩却又是谁?

却见后面有人喝道:“狗官,拿命来!”

眉头一挑,青年闪出一步,挡在两骑之间。

“你算什么东西,快给我滚!”追赶之人唱道,身后立时遁出十几道人影。

“诸位,这其间必有误会,不知……”说着回眼看向正趴在马上穀觫的崔浩。

“好啊,原来你还有帮手,兄弟们,杀了这贼厮和这狗官,身上的油水咱回寨子里均分。”“三当家,三当家,这小姑娘又咋办啊?”“自然是送给寨主当童养媳啊,嘿嘿嘿……”

“我道是什么误会,原不过是群杀人越货的强盗。”青年寻思道。

拔剑出鞘,青年道:“崔浩兄绝非贪赃枉法之辈,还请诸位莫要惹事生非。”

“这天下,当官的没一个是好的,不然我又怎会出来干这行当?”一强盗反驳道。

青年上前一步抱拳道:“人有善恶之分,官亦有清浊之分。崔浩兄为人为官,我可以担保。还请诸位就此离去,今日之事,我保证不会追究。”

“说这么多,不还是怕了?兄弟们,干完这一票,咱进城好好吃一顿!”

小女孩躲在青年身后,紧紧抓住他的衣摆,青年回头看向女孩,笑了一下,道:“莫要担心我,倒是你自己要赶紧躲远点,免得受到波及。”

女孩犹豫地望向青年,低头想一想,最后点点头,松开手,后退了几步。

青年笑着点点头,又望向群盗:“你们一起上吧。”

“嘿嘿,那别怪我以多欺少了。”说罢,领头之人抽出腰刀赴杀而来。

青年横移一步,长剑轻挑,腰刀立时脱手,落在崔浩身边。马儿受惊,直起嘶鸣,崔浩没坐稳,从马上摔下,哎呦一声。

青年似笑非笑地看了崔浩一眼,嘴里却对领头之人道:“区区追魂刀,也敢在小爷我面前卖弄。”

“你们还愣着干嘛,上啊!”领头之人恼羞成怒,说着直向青年面门砸向一拳。

“小五行拳?”青年闪过这拳心道。

“叮!”又挑开一剑,“这回是青蟒剑法。”

腾空而起,一棒扫空“风火棒法。”

侧身闪过一枪,“这不错,是鹰沙枪。”

只见青年如一只灰蝶,在刀光剑影中翻飞,旁人或劈或砍,愣是沾不了他一片衣角。

“这厮有古怪”群盗不约而同心想。

“你们玩够了吧。”一道声音响在耳畔。只见一片剑芒,十几人手中的兵刃尽数脱手。

“功夫这么弱也敢走江湖?”青年撇了撇嘴,语气中颇有不屑。

群盗不知道是应惧应怒,听得一人喊道:“还不快跑!”群盗立时如鸟兽散。

“大哥哥好厉害!”小女孩拍手笑道:“我要和大哥哥学功夫!”

青年笑道:“学功夫可以,不过入我孤星派必须改姓为流,你愿不愿意?”

女孩认真地点了点头:“我愿意。”

青年收起笑脸,严肃道:“你即愿入孤星派,拜师礼就免了,你名为弱水,那今后就唤做流弱水吧,我且先与你说说这孤星派之门规……”

崔浩在一旁只静静看着,未有言语。待二人说个差不多了,崔浩起身拱手道:“方才之事,多有感谢。”

青年摆手笑道:“区区小事,何足道哉。只不知崔浩兄曷来诸此?”

崔浩道:“你走后第二天,我接到诏令,只身一人往华山郡附近处理些政务,途经此地,结果路遇歹人,沦落到此。却不知孤兄来此何求?”

青年摸了摸女孩的头,笑道:“弱水想去看看华山,我便带她去瞧瞧。”

崔浩双眼一亮,道:“流兄弟,我们既为顺道,何不结伴而行,也好有人照应。”

“不要,我不要和坏蛋一起走。”女孩的声音又不失时宜地响起。

大笑三声,青年道:“要不请崔兄委曲一下,在我后方半里随行,不知……”

“如此甚好。”崔造笑道:“惹了这个小罗刹,我是注定不会好过的。”

女孩噘了噘嘴,但没再说什么。

入夜,稀星如萤,古月凉天。

生一丛篝火,二人便在火堆旁坐下。青年从小便这么生活惯了,所以他夜间从不宿店。小女孩如今也适应了流浪生活,并不以此为苦。

崔浩在后面不多时就跟上来,见青年已把火堆生起,便问道:“流兄今夜便打算在此过夜了?”

青年笑道:“流某生来命苦,理应如此。”

崔浩面露难色,道:“此方荒僻无人,莫道有歹人夜袭。”

青年哈哈一笑:“早料你会如此之说,白天我已帮你打听好了,前方三里,便有一客栈。你且先行,旦日我自会找你。”

崔浩一听,愁眉顿消,拱手笑道:“在下先谢过流兄了。”

崔浩渐渐走远,青年起身伸一懒腰,将手中长剑递与女孩,腾身跃起,折下一根树枝,道:“你第一天拜入我门,那便从练剑开始。我孤星派以剑法闻名。夫剑者,君子之兵也,唯如我般至德至善之人,方可驾御之。”

噗嗤,女孩的笑声打断了青年的话:“大哥哥说大话,好不害臊。”

青年没好气地道:“什么说大话,本来就是这样嘛。”

“吹牛皮,羞羞羞。”

青年佯怒道:“你再这样,我就自己一个人走了。”

女孩一改嬉颜,哀声道:“大哥哥,我错了还不行吗。”

“那好,我问你,谁是这世了最善良的人?”

“大哥哥!”女孩不假思索地道。

“你这孩子……算你识相。”青年嘴上说着,心里想的却是:“完了,我好像把这妮子给教坏了。”

收回思绪,青年开口问道:“弱水,今日是不是你初次使剑?”

见女孩点了点头,青年便道:“既然你是初次练剑,我便先不急着教你《天煞剑决》。此天下剑法,拆解开来无非也就劈、刺、斩、挑等九势。习剑之人,首先需将此九势练至炉火纯青,方才学习诸路剑法、剑诀。你这前几个月,先将基础剑招练熟络了,我再传你剑诀也不迟。注意,看好了,这是劈剑。”说着,青年以树枝为剑,做了一个劈的动作。

就是这么直直一劈,干净、利落,电光石火,摧枯拉朽。

小女孩自是看不出这一劈有何精妙,只照葫芦画瓢,依样比划着。

“你先练着,我自己先舞一遍剑。”青年说着,走到另一边,屏气凝神。

夜,很静。青年仿佛比这夜色还要寂静。

风,起了。静夜无风,何来风声?

灰色的影,墨色的夜,一抹惨白的月光将四下里照得分明。赩红的火光跳跃,时而发出几声噼啪。

火光摇曳,林间窸窣。这皞洁的月光,何以照不清青年舞剑的身影?

青年停了下来,又回到那亘古的寂静中去,就如同这天上冰轮,萧瑟、无言。

一声喀嚓,如一柄尖刀,划破了夜的宁静。

青年睁开了眼,略带嗤笑地道:“我所以舞剑,就是想让你们知难而退,没想到,你们也太不识相。”

话音刚落,草丛里蓦地窜出三十几条汉子,高矮壮瘦不一,相同的是面带凶色。

女孩早就抱着剑躲到青年身后。

只见面前缓缓走出一壮硕汉子:“小子,你很神呀,伤了我的人,居然还不逃跑?”

青年嗤笑一声:“你的人?这种三流货色你也收?你们寨子是不是没有人了?还是说你的功夫和他们比也就比他们好那么一点点?”

“你……”壮硕汉子怒不可遏,抽出腰刀当头劈来。小女孩躲在青年身后吓得尖叫出声。

青年一见刀路,当即心中明了,举起树枝,看似随手一点,只听血肉撕裂之声,壮硕汉子右臂被树枝洞穿。青年只是举起了树枝,右臂是壮硕汉子自己送上来的。

“狂风刀法,出招奇快,连绵不绝,算是一门近一流的功夫,只可惜你知放不知收,眼看着撞上去却停不下来。看来我是猜对了,你的功夫实在太差。”

“你别得意!”按住伤口,壮硕汉子怒道:“小的们,给我上!杀了这厮,回头重重有赏!”

只听群盗应着,空作张牙舞爪状,却无一人敢上前。

“哈哈哈……”青年大笑道:“要是怕了,就各回各家,各找各妈去吧,小爷我还要睡觉呢!”

“算,算你走运,我们撤!”壮硕汉子环顾一周,最终无奈咬牙道。

群盗是来得快,去得也快,这里又只剩下青年与女孩两人。

“天色不早了,方才的劈剑你再练五十遍就睡吧。”扔掉犹带鲜血的树枝,青年道。

“五十遍,这么多?”

“五十遍还嫌多?以前我师傅每晚都至少要我练五百遍。你就知足吧,当时我还没你大呢!”

“崔浩兄,在吗?”翌日清晨,青年便扣开了客栈的房门。

只见房门打开,里中走出一睡眼惺忪的中年人:“这么早啊,还让不让人睡了。”

“你赴往华山郡,就没个期限吗?再说,就算你不急,弱水也着急去华山,快起来了。”

不多时,三人就行在官道上,两前,一后。

就这么早上行路,晚上练剑,不旬日,便到了华阴县境内。

“多谢流兄近来之照顾,不甚感激,就此别过。”崔浩拱手谢道。

“崔兄言重了,同道而行,不过举手之劳,倒是这几日苦了崔兄你了。”

“哈哈哈,何谈受苦,若微流兄,这一路走得也不会如此安心。”

“崔浩兄,既然便要分别,流某便请你一杯!”

“流兄若有此意,在下也不推却了。”

“大哥哥……”女孩有些不满,噘嘴道。

“小弱水,以前我总听你的,这回你大人有大量,让我和崔叔叔喝一杯行不行?”

“哼,只准一杯!”

“好,好,你说一杯就一杯。”

“请问二位要点什么,要不要尝尝本店招牌卤味?”刚一入店门,就有一小二招呼道。

“是三位,不是二位”青年指了指女孩,又道:“你们这里有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杯子,越大越好。”

崔浩在一旁打趣道:“汝则己矣,有诺曰只饮一杯,却求一硕大无朋之杯,甚为此行遍茶楼酒肆十余铺,诚可歌可泣也。”

店小二一听却来精神了:“这位客官,本店有一牛饮杯,可盛酒八斗,凡尽饮而不醉者,这一顿饭便不要钱。”

青年听完笑道:“那你们店这回可要赔本了,这牛饮杯就来个让我瞧瞧。”

“好嘞,客官您稍等。”小二边说着边退了下去。

待坐定,青年笑探道:“弱水,想吃什么随便要,这一顿霸王餐不吃白不吃。”

“说大话,不害臊。”女孩嘟囔道。

“客官,酒来了。”说话间,店小二推一小车,上载桶大木杯,刻“牛饮”二字,酒香萦绕,引无数人侧目。待走近,小二悄声道:“客官,倘喝不了,莫要逞强,本店经营十余载,未有一人饮完此杯。”

青年笑道:“你休要看轻人,小爷我纵横江湖,千杯不醉,区区牛饮一杯,怎奈我何?”

说着,一手托杯,一手扶壁,仰头灌了几大口,杯中之酒顿时少了三分之一。再看青年,面不改色,身上衣襟不见半分酒污。大笑三声:“好,好酒,可惜只有一杯。”

“客官,您慢点喝,我这有专门的小杯子,不用直接喝的。”小二见状忙道。

“小酒杯就不要了。”青年指了指女孩道:“我答应她只喝一杯的,若用了你们的小杯子,那岂不是食言而肥了吗?”说着又抱起酒杯倒灌几口。

“流兄慢点,莫要伤着身子了。”崔浩也跟着劝道。

“崔兄,枉我一直把你当兄弟看,你问问寇谦之,问问钟镂,问问莫子箕,我和他们喝酒,哪个劝过我的?”

“可是……唉……”崔浩无话可说,只得作罢。

青年一番言语引满堂食客注意。只见青年也不坐下,一只脚踏长凳上,双手持杯,一匹白练飞湍,若九天星河落神州。

“好!”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声,倏见满堂掌声雷动。

“流兄且慢!”崔浩起身道:“流兄豪气万丈,在下诚若蜉蝣而语春秋,实乃在下之不是,我先自罚一杯。”说罢,将一樽浊酒一饮而尽。再酌一杯,又道:“待酒饮罢,便要分别,在下欲敬流兄一杯,聊寄惜别之情。”

“哈哈哈,我果然没有看错你。古人云:‘相濡以沫,不如相忘于江湖。’这是天下的江湖,也是我所喜欢的江湖啊!何谈儿女情长,恩仇快意相报,来,喝酒!”

一大一小两只酒杯碰在一起,二人相视一笑,一同将杯中之酒饮尽。

小女孩只呆呆地看着,并未言语,似是在思索着什么。

“流兄至情至性,在下赋诗一首,以托豪言之气。”将酒杯放下,崔浩吟道:“聚散匆匆寻常观,不期悲欢且笑谈。快意祝酒两相忘,人间万像走马看。”

青年饶是也来了兴致,笑道:“既然如此,流某便续上两句,且赠崔兄吧。有道是江湖知己何难觅,但凭杯酒抛肝胆!”

“好,接得好,哈哈哈哈。”

二人抚掌大笑,声音之大,满堂皆闻。

“好一对真性情啊!”有人念道。

“如此风度,怕只有隐居华山的中行前辈才可比肩吧。”另一人应道。

“只怕此人气度,比于青年时的中行前辈也有过之吧。”

“可惜只不知此二人唤作甚姓名。”

只众人议论纷纷之时,一布衣掌柜匆匆而来。向前一拱手,道:“本店开业十余年,朋友是第一位饮尽牛饮杯之人,按小店规矩,朋友这顿饭便不收钱了。只不知朋友可否提字墙上,以作纪念。”

青年嘿嘿一笑,从小二处接过笔墨,在墙上书几笔凤舞,将方才合作之诗题写于壁,落款却是“相忘江湖两条鱼——崔浩、流安”笔势凌厉,暗藏剑锋。

“好比方,好比方。”崔浩笑道。

掌柜拱手笑道:“二位朋友,在下狄本之,经营小店十余载,未见如此豪迈之人,欲与二位交个朋友,不知可否?”

青年笑颜:“流某四海为家,情投意合者便为吾友,来,我敬你……哈哈哈,看我这记性,答应弱水只喝一杯,可不能喝多了。”

“既然流兄不能再喝,在下便先行代劳了。”崔浩笑着,接过酒杯一饮而尽。

“二位朋友,咱们坐下再谈。”狄本之说着,引青年和崔浩二人坐下,又道:“关于这牛饮杯,其实是我狄本之的一个宿愿。”

“如何说来?”青年来了兴致,问道。

狄本之嘿嘿一笑,道:“这倒不急,先给二位点几道小店招牌,边吃边聊。”说着拿起菜谱。

“不必了。”青年道:“反正点多了也吃不了。”

女孩将头伸过来,指着一道菜问道:“叔叔,这是什么?”

“小丫头,眼光挺独到啊!”狄本之笑道:“这蜜蒸鸡是小店特色,选上好山鸡与蜂蜜调配蒸制而成,工艺极其复杂,要是一般人点,我还不卖呢。不过既然令尊是我朋友,我便叫人上一只吧。”

“哈哈哈,狄兄弟,这妮子只是流某徒弟,说来惭愧,流某至今未娶。”

“原道是徒弟,倒也无妨,毕竟一日为师,终身为父嘛”狄本之笑道,招呼来一小二,嘱咐几句,令他退下。

整整冠服,狄本之道:“不知中行前辈,二位可有听闻?”

青年思索一下,道:“我曾听师傅谈及过他,只记得他酒量特别大,别的倒忘记了。”

狄本之哈哈一笑:“这就对了,中行前辈当年日饮三十斗,塞北江南无敌手,令天下好汉俯首,此等气魄,名震江湖。我年幼时曾亲见他持缸一饮酒八斗,大笑三声,声遏飞鸟,心中顿生仰慕之情,故做牛饮杯,杯纳八斗,以期再寻此万丈薄云之豪气。所幸等了二十多年,今日又再碰到一位。”

崔浩恍道:“不知朋友说的中行前辈可是唤作中行山?”

狄本之一拍几案:“正是。”

崔浩笑道:“这就是了。曾听闻华山当年藏流寇甚众,中行前辈与其友人,两骑两剑,便扫遍华山巨盗一十八所,方圆百姓拍手称快。后中行前辈定居华山,而其友人不知所踪。此事已为人传诵多年,可谓无人不知,无人不晓。”

“那怎生我毫无耳闻?”青年疑道。

“哈哈,那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,当时我还是一垂髻小童呢。”崔浩笑道:“不过流兄难道未尝听你师傅说过?”

青年想了想,终道:“确实没有。”

“蜜蒸鸡来了——”一声吆喝,打断了谈话,小女孩那一双昏昏欲睡的眸子现时有了神采。像个男生一样撸起袖子,御下一只鸡腿,犹豫了一下,却是递到青年面前:“大哥哥,先吃。”青年宠溺地摸了摸女孩的头,笑道:“我不吃,还是你吃吧。”女孩撇了撇嘴,把手又往前一伸:“你吃。”一旁崔浩看看女孩笑道:“既然流兄不肯吃,那在下便代劳了。”说着将一只手伸出。

像触电般地,女孩将手缩回:“不给坏蛋吃,哼!”

青年笑了笑,接过鸡腿,撕下一半递与崔浩道:“来,崔兄,尝尝。”

崔浩摆手笑道:“流某莫谦让了,这种饭食在下想享受到很容易,倒是流兄你,却是很难吃到啊!”

“崔兄,你这话可不中听啊!流某混迹江湖,有啥吃啥,没好吃的是命,有好吃的那叫福气。今天我流某有福消受一顿好的,不分兄弟一半,那叫小气。而崔兄你不肯接受,那就是看不起流某了。”

“在下哪是看不起你呀,好吧,我拿了。”说着崔浩便接过半块鸡腿送入口中。

“咦?”只觉得鸡肉鲜嫩,入口即化,蜜香之中夹淡淡肉香。而鸡皮酥脆,却像是蒸制之前先经炸制。入口微麻就是油中放了花椒。不得不说,纵是崔浩这般高官,也是很少吃到此等美味。再看小女孩,已顾不得斯文,抱着鸡啃了起来。

狄本之一旁笑道:“莫着急,慢慢吃,不够的话,我再让人上一份便是。”

“算了吧,”青年道:“贫贱人家,可不能贪恋口腹之欲啊。”

女孩噘嘴看了青年一眼,想了想,却并没有说话,不过吃东西的动作倒是斯文了许多。

青年一旁笑着,也未言语,心里却隐隐作痛:“这妮子,从小到大,怕是没吃过这么多苦吧。”

素来人云“五岳归来不看山”,但见此凌云青峰,薄天崔嵬,纵是青年也不禁感叹。嶙峋处如蛟龙舞风,高险中是计蒙现鳞。有幽迥之天窟,亦豁达之绝壁。古松高悬而飞鸟迹绝,雰雾绕衿而云海连绵。

这是青年与崔浩,狄本之分别的第三天,而这一天,他们终于来到了华山。

“哈哈哈,我是不是好人?”青年问道。

“嗯,大哥哥最好了!”

“去了华山,你还想去哪?”

“就去西湖吧。”

“好,你说去哪就去哪。”

华山虽无蜀道,泰山如此峻险,但用“猿猱欲度愁攀援”来形容也不过分。

“大哥哥,我累了。”女孩边走边喘道。

“行,就暂且歇歇吧。”正巧见空中掠过一只飞鸟,青年拾起一枚石子,暗运巧劲,只听一声凄厉,飞鸟径自落在旁边一石头上。“嘿,今个午饭有着落了。”青年笑道。

干净利落地除毛剖腹,又用临近的山泉水洗净,青年生起一丛火堆准备开始烧烤。调料只有些野菜,但别有一番风味。盐巴什么的青年是随身带着的。浪迹江湖这么多年,青年的厨艺可谓是颇有建树。

而这一切,小女孩于一旁只是静静看着,虽然这一幕幕对她而言还是有几分血腥,起初她也并不赞同吃这么可爱的小动物,可时间一久,也就习惯了。正如青年说得那样:“你不吃它,你就会死,你是想它死,还是想你死?”很残忍,却很真实,这也是乱世生存的道理。

虽然女孩很不喜欢这种道理,却也不得不承认,青年是对的。不过,最让她难以接受的是,为了活下去,甚至可以杀人。

可毕竟,活着才是王道。

收回思绪,女孩接过了青年递来的烤肉,自顾自吃起来。

“是谁偷了我的花花?!”一声喝问划破了这份和谐。却见一山野孩童从岩石后跃出,手持树枝,莫约十一二岁。

“原来是你这小贼!”孩童呼喝一声,环顾一圈,面色陡然一变,“你,你居然还把它给烤了?我要砍了你!”孩童越说越激动,最后带着哭腔提着树枝向青年砍去。

青年闪过一记,无奈道:“小兄弟,有话好好说。”

“什么好好说,你杀我家花花,我跟你拼了!”孩童怒道。

青年一步一闪,是越看越惊,越看越奇,只觉得小孩手中树枝所舞,似是路很高深的剑法,顿时来了兴致。折下一根树枝,使了式“一片孤城”。却见孩童树枝一横,竟是挡了下来。又一招“孤月当楼”,又被孩童格下。

虽说青年是放了些水的,可总觉得这孩子似是对自己的剑路十分熟悉。就这么像是同门师兄弟般的喂招、拆招,青年敢确定,这路剑法和自己所修的《天煞剑诀》正好相互克制,相互补足。

“这小子是哪冒出来的?”青年疑道,也多了几分警觉。

女孩在一旁却见这场景尤为滑稽——一大一小两个人,像逗蛐蛐一样你点一下,我点一下,很是可爱,便噗嗤一笑。

“啪!”只听孩童将树枝一摔,气道:“你们欺负我,我找我师傅去!”

青年寻思道:“如此也好,正好看看这小子的师傅为谁。”便道:“可别让小爷我等太久哦!”

见孩童离去,青年道:“别吃了,把这鸟葬了吧。”

“可是大哥哥……”

女孩还想说什么青年却打断道:“这只鸟毕竟和人家有感情了,就这么吃了对他而言肯定难以接受,还是葬了吧。”

莫约一柱香的光景,见两条人影急行而至。少者,乃方才之孩童,而老者,飘然洒逸,想来年轻之时,也是一俊逸风流之辈。

见到青年隔两三步停下,老者笑问道:“小娃娃,可是你烤了我家徒弟的花花?”

青年一看,便知老者对此事不甚在意,便道:“正是晚辈,适才之事多有得罪,望前辈莫要怪罪。”

老者拈须而笑道:“责备之事就免了吧,只是以徙手击落飞鸟的功夫一般人可做不到啊。小娃娃,可否告知老夫你何门何派,师承何人?”

青年拱手答道:“晚辈孤星派传人,家师乃‘天煞孤星’流孤。”

老者的笑容顿时僵住,几经变化后缓缓道:“你说你师承流孤?”

青年点头道:“正是。”面上答着,脚下却暗自蓄力,那老者若有甚举动,他便是抱起女孩急掠而去。

“小娃娃,老夫问你个问题。”老者道。

青年抱拳:“前辈请讲。”

“那小娃娃,你可是姓流名安?背上神道,灵台二穴之间有黑痣一颗,左乳下三寸有胎记一枚。”

“前辈怎生知晓?”青年疑道。

“哈哈哈,就是了,你就是老煞星二十三年前捡回来的那个徒弟!”

“敢问前辈是…….”

“老夫就是中行山本人,怎样,是不是如雷贯耳?”老者大笑道。

“晚辈确是听方圆区域百姓说起过您,对您莫不是歌功颂德。”

“方圆百姓?难道你不是从小听我故事长大的吗?”

青年摇头道:“只有一次我师傅大醉后提到过您,酒醒后我再寻问,他老人家却是只字不提。”

但见那老者神色倏而衰颓,口中唯唸:“老煞星啊老煞星…….”继而又问道:“小娃娃,你师傅近来可安好?”

青年黯然道:“师尊已于三年前驾鹤西去。”

蓦地见那老者仰天大笑三声:“老煞星啊老煞星,你果真到死也未肯原谅我!”

青年只觉一股磅薄的内力迸发而出,惊遏山鸟,响散山云,簌飐山木,萦绕山谷。

青年不敢上前,只得待中行山渐渐冷静下来。终于,中行山抬起头对青年道:“小娃娃,你且坐下。”

青年坐定,中行山也缓缓坐下:“小娃娃,老夫就同你讲个故事。”

“这——应该是最后一处了吧。”一身着蓝袍,戴冠配剑之人道。

“哈哈哈,正是,等灭了这一贼窝,可要好好喝上一十八坛。”一身披褴褛,手提锈剑之人道。

“十八坛,你行吗?”

“喝不完,不还有你吗。”

“行了,你可别算计我了,是不是又在想着喝醉了躲酒钱啊?”

“知我者,惟山兄者也。”

“谅你也付不起这酒钱,我就再请你一次吧。”

“甚善,甚善。”

“何方肖小,乃敢到我藏龙寨撒野!?”

“寨主,寨主,听说这两人已经将山上其他十七处寨子全荡平了,咱们……咱们可是最后一家了!”

“去,别在这灭自己的威风!”推开一旁小厮,藏龙寨主的脸色也变得凝重。

抄起长刀,大喝一声:“小的们,给我上!”

说着提刀率先冲来。

“唔,这小子不像别的寨主,身先士卒,倒是条汉子。”蓝袍之人心道。“流兄,这回我来?”转头向褴褛之人示意。

“好,旁边的喽啰交给我。”

山嵬而峭直,天晴而无云,习习凉风吹襟,是剑影,是刀光?

剑,犹一支饱蘸浓墨的毛笔,一剑,一笔,挥洒着江山社稷。一扫,万倾粼波自天来,一挑,亿仞高峰平地起。剑芒,比工笔飘逸,比写意凝练。

刀,如虎踞,如龙盘,只待一个时机,便可君临天下。大开大阖,横冲直撞。可它面对的,却是这片天地,这万里江山。江山如画,也可令英雄折腰。

刀剑之外,闪烁着一点孤呇,明灭于棒影拳风之间,是一缕烛火摇曳于九天之罡风,亦是一片孤帆起落于千层之骇浪。傲岸,疏狂,却难掩孤寂,萧索。

风平,浪静而星莹;虎去,龙颓而笔停。

“伙计,上坛好酒!”

“来喽!客官要不要尝尝本店特色醇酿,手艺可是从东汉传下来的。”

“东汉?那可有几百年了吧。拿一坛过来!”

“好咧,客官请稍等!”

“流兄,如今咱荡平黄山贼寇,若是告诸天下,咱们必定能青史留名。”

“青史留名?呵呵,还是算了吧。本为俗世凡人,曷求名留千古。”

“话是不假,可若是让天下人知晓此事,流兄你的生活出会有很大的改善。”

“改善生活?山兄莫要说笑了。姓流的命贱,这等福缘可是消受不来的。其实,这流浪生活,我挺喜欢的。”

“可是…….”

“好了,好了,不要再说了,喝酒,喝酒。”

翌日,天晓风和,更见华山清奇秀峻。

“流兄,我看这华山风景秀奇俊逸,欲在此隐居,不知流兄意下如何?”

“天下如此之大,怎可偏安一隅?夫志者,当涉水跋山,寻求真理,修浩然之正气,平人间之疾苦。故当远游也。”

“行行,你赢了,这回听你的。不过,这黄山贼寇已平之事,总该听我的吧。”

“你果然还惦记着这件事。行,不过可千万别把我给说出去了。”

“你真的打算错过这千载留名的机会吗?”

“夫侠者,怎可留恋功名?侠者之名,当为生后所有。”

“你也太犟了,若你的生活不是如此窘迫,灵霙可至于离你而去?”

“你别再在我面前提起她!”

“我就提,怎么了?你一直念叨着那些什么的条条框框,美其名曰天下大义,可笑至极!你的大义,除了带给你困窘,还能带来什么!?”

“带来什么?天将降大任,当动心忍性,增益其所不能。我自幼失亲,吃百家饭,着百家衣,虽知治国平天下无望,可也不能心慕豪奢,纵享富贵。”

“你够了!你一直说你生来命苦,享不了福,可你分明是安于现状,不思进取!”

“好,你说我不思进取是不是?我告诉你,依我如今之实力,想蜚声扬名,易如反掌。我不这么做,无非只是图个清静罢了。”

“图个清静?好呀,若真如你所言易如反掌,那你就扬个名给我看看。”

“哼哼,你想留在黄山就留下来,想让人知道就让人知道。三个月后,我会让你知道,千秋功名,不过尔尔!”

“那我就在华山,敬侯佳音。”

“只是后来没想到,他竟是一个人挑翻了整个血衣教。这可是西燕的护国之教,后来没多久,西燕就被后燕给灭了。”中行山喃喃道。

青年却道:“我师傅是四十八岁捡到我的,可当时师傅却仅三十余岁,前辈又是如何知道我身上的胎记?”

中行山叹道:“此事不提也罢,老夫与你师傅又和好一次。是那时候你被收养的。可不久就因一件类似的事,我和他又分道扬镳了。往事不必再提,算了,算了。”

一旁的孩童却不满道:“师傅,怎么就能算了呢,我的花花怎么办?”

中行山失笑道:“一只鸟而已,有甚放不下的?大不了老夫再给你捕一只回来。”

孩童还欲说什么,却见女孩上前两步:“对不起,那个我也不知道这是你养的小鸟,所以…….”

孩童被女孩这么一说,反倒有些不好意思:“其实这也没什么,嘿嘿…….那个…….没事,算了吧。”

“谢谢你,小哥哥!”女孩笑道。孩童只挠着脑袋“嘿嘿”应着。

看着两个孩子,中行山笑道:“既然来了,就多留几日再走吧。”

青年笑道:“那晚辈便恭敬不如从命了。”

“刚才这一势黑云翻墨,你看清了吗?”黄山间,茅庐旁,中行山向青年问道。

“看清了,这一势应该是与忽见孤凤相配合。一面攻,一点刺,可令敌不备也。”

“你这想法与当年老煞星一样,可老夫创出此招,当年是为了配合月照孤村这一势的,不信你我演示一遍。”

“好。”说罢青年展臂挥剑,从右上到左下,正好就与中行山的剑芒衔接在一起,“妙哉,妙哉!”青年惊呼道。

“何止妙哉,”中行山拈须而笑:“老夫我耗在这《泼墨剑法》上的精力,可不比老煞星他耗在《天煞剑诀》上的少。”

见青年犹自比划,中行山笑道:“小娃娃,你若想学,老夫传你便是。”

青年大喜,当即拜谢:“多谢前辈成全。”

中行山不愧为一代名家,不消一月,青年便将《泼墨》、《天煞》两个剑法融会贯通。就连小女孩也经他手打造了一个非常敦厚的使剑功底,进步之快,青年也不得不咋舌而叹。

居华山月余,饱览钟灵窈窕之山光,也该是分别之时。知道他们后面要去西湖,孩童便向中行山哭着闹着

要跟着去。结果中行山以一句“小小年纪,功夫还没到家呢,就相闯江湖了?去,把今天中午的柴给我劈了。”给堵了回去。

廿年之后,一青衣俊年只身一人走下华山,向南而行。

“西湖……”他默念道。

又是十年,西湖边上建起一座宽宏的窅雅的潭院,上题“墨林庄”三字,笔力虬劲,笔势洒逸,人见之后皆叹曰:“匪字焉,盖画也。”

庄内祠堂,供奉墨氏先祖并一洒脱老者,无人知其谓谁,仅知墨庄《泼墨剑法》为其所创也。

不过他却记得,那人临死前曾对他说过,他这辈子觉得最对不起的人,是那个二十年前先他一步而去的老煞星…….

奇峰无峤,古松高悬,仙辇难度,列宿可掇。

“我说乖徒儿啊,你想去华山,我带你去了,想看西湖,我带你看了,苏州、扬州、岭南、雁门关、大草原、大沙漠全转一遍了,你却告诉我,你又想爬蜀道?你这是要累死为师呀!”在猿猱欲度愁攀援的蜀道上,青年一步三抱怨道。

女孩,或许这时应被称作少女了,跟在青年身后回道:“你不是说我想去哪都行吗,怎么现在又反悔了?当初为了让你答应来这,我可是足足喊了你一个月的大好人呢。”

青年没好气的道:“大好人就不能抱怨了吗?我也没想到这蜀道这么难爬呀。”

“大哥哥,剑阁啥时能到啊。”

“都说多少遍了,喊师傅,师傅!”

“哎,乖徒儿!”

“你这小丫头片子,看我怎么收拾你!”

“啊,师傅大人息怒,小女子知道错了!”

转而又道:“大哥哥,你也老大不小了,啥时给我找个师娘啊?”

青年拍拍少女的脑袋,笑骂道:“你这丫头,一天到晚没个正经,你师傅的终身大事,是你操心的吗,再说,现在的女人又不傻,哪个人愿意跟我过一辈子?”

“仔细找,总还能找到的嘛,找不到那就骗,骗不来的就偷。你一个不行我再帮你搭把手,横竖总是能搞来一个师娘的吧。”

“你师傅这么一个正直的人,怎么可以干出这么龌蹉的事?”

“切,别告诉我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。”

“你这小妮子,再满口胡话,就在这里把《天煞剑诀》练一百遍。”

“师傅你欺负人。”

“不欺负你,我欺负谁?”

少女无奈,只得闭上了嘴。和师傅拌嘴,她可从来没赢过——也不知道他这一身无赖本事是从哪学的。

出了蜀道,便是蜀中,常谓蜀地风水养人,蜀中盛产美人。“若是能在此了却人生大事倒也不错。”青年心想。

由于长期与中原隔绝,蜀地也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武学体系,无论是传承百年的锦水派,或是功夫刁诡的壑帮,还是刀法见长的落雁庄,其路数、传承乃至内功,都和中原有极大的不同。而一些小门派,如棘帮、三青门、赤云派、铁沙庄等,也都以一些奇门兵刃闻名。

只是这一物奇人秀之境,却在重岩叠嶂之间,昔有五丁开山,方才与秦境相通。而通往这一宝地的大门,便就是“一夫怒临关,百万未可傍”的剑门关。青年与少女就在这剑门关外。

适时剑门,地属四川省广元市剑阁县北部。两着甲胄兵士分立在两侧,满脸堆笑地看着二人,这笑容,便如狼豺偶遇兔雉般露出的笑容,阴鸷而狰狞。

“知道这儿的规矩吧?”一兵士笑问道。

“流某不甚明了,还望告知。”青年猜出这多半是要搜刮他师徒俩一番,可依然装糊涂道。

兵士嘿嘿一笑,不知从哪变出一枚铜钱,对着青年晃了晃:“知道这是什么吧。”

“自是知晓。”青年道。

“知道就拿出来吧。”

“流某出身贫贱,一文不名。”

“别磨磨叽叽了,有钱就交出来,没钱就怎么来的怎么回去。”另一兵士不耐烦道。

“流某确是家境贫寒,来此谋生,不知二位可否通融一下?”

“通融一下嘛……”第一位兵士眼睛一扫,便指向少女道:“这丫头是你什么人?”

“是在下妹子。”

“甚好,甚好,你若是把你妹子留下来,我便放你进去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青年还没说什么,却听少女接过话道:“大哥哥,我还是留下来吧,待你在蜀地赚到钱了,再将我赎回也不迟。”

青年一看,便知少女心中所想,配合道:“好妹子,你便在此等着,不出三年,哥哥必将你赎回自由身。”

“好的哥哥,可不要将小妹忘记了呀,哥哥保重啊!”少女嘴上说着,心中却想:“我是不是演得有些过了。”轻叹一声,停下了思绪。

青年的背影渐渐远去,没入晓天。

突然,少女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捏了一下,回过身,看见第一位兵士正一脸坏笑地看着她。这笑容她并不陌生,每次师傅要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时,都会露出这种笑容。

“你要干什么呀?”少女问道。

“嘿嘿嘿,我要干什么你还不知道吗?”

“人家真的不知道啊。”

“那就让叔叔我教你。”说话间,一只大手就拍在少女的背上,上下摩娑着……

“大哥哥!”青年信步走着,只听一莺语燕歌的少女一摇一摆地跟了上来。

“那两人你没给打死了吧。”

“没有,我留手了,只是把他俩给废了。”

“废了,你挑了他们的手筋了?”

“废了就废了,就那个意思……哎呀,你就不要再问了。”

问不出个所以然来,青年就萦性不再问了。蜀地物奇人秀,这一路走来,青年就觉得蜀中的风景与中原实有极大的不同。

“若是能有幸拜会拜仁此地的武林宗师,倒也不失为一大乐事。”青年这么想着,也不知走了多久,竟在一乡郊之地撞见一恢宏庄院。

临近一看,阊阖紧闭,上悬牌匾,书落雁二字,笔势奇癯清秀,只让青年觉得十分舒服。

轻扣门环,开门的是一老者,年近古稀,模样颓萎。青年盯着老者的右手,老者也知道青年盯着他的右手,可他却不躲闪,甚至将左手也亮出,就这么任由青年盯着。

似是片刻,似是良久,青年长出一口气道:“你出手,我躲不过十招。”

老者微微一笑:“你这双眼睛,老头子只在四十年前见到过一次,你是第二次。”

青年点点头又道:“可我的剑,你接不过七招。”

老者脸色一变,强压怒意道:“嘿,你这小子,莫不是专程来消遣我这糟老头子的吧。”

青年拱手道:“晚辈不是这个意思。前辈的鹰爪出招阴诡狠疾,如此爪法我自是难以招架,可是前辈每次出招都会门户大开,不知晚辈说得是也不是。”

“确实如此,可我出招之时,你焉有反击之力?”

“若我一味防守,十招之内你必破我门户。可若我只守周身几处大穴,则七招之内我几伤你要害。若我拼着左臂不要,虽会废一臂,可一招之内我必将你斩杀。”

“你…….”老者越听越惊,末了大笑三声:“好,好小子,老头子我一生只佩服三个人,你小子是第四个。你说的对,若是别人要跟老头子拼命,老头子也只有跑路的份。”

青年笑道:“前辈谬誉了。不知前辈说的另外三人又道是谁?”

老者拈须一笑道:“这三个人啊,一个是我落雁庄庄主彦归朴,一个是锦水派掌门妘灵霙,还有一人无门无派,云游四方,名唤流孤。至于壑帮的曲三通,老头子我觉得可能还不如你我。”

“前辈所说的流孤可是落花流水之流,鳏寡孤独之孤?”

“没错,没错,怎么,你们认识?”

“不瞒前辈,流孤正是小子师傅。”

“原来你是他的徒弟啊,难怪难怪,年纪轻轻有这般造旨,你师傅平时对你挺严的吧……对了,那家伙派你过来干什么的?”

“是晚辈自己来的,家师多年前已归道山。”青年说完轻叹一声。

老者微微一愣:“你是说他死了?是谁杀的,老头子这就去给他报仇。区区忘川我还从未放在眼里。”

“望穿,那是什么玩意?”青年心道,不过只是一瞬,他并未挂在心上:“师傅享尽天年,应时而去,非遭他人暗算。”

“原来如此……这也算是一种福份了。对了,还不知小友此番来我落雁庄所为何事?”

“晚辈久闻落雁庄刀法奇丽,心有慕意,特来拜谒。”

“原是慕名而来。小友且稍等,老头子这就和淳之说一下。”说罢便匆匆向里屋去了,门也未来及关。

淳之是彦归朴的字,彦归朴则是落雁庄庄主,名震川蜀的长风秋雁。所谓长风,意为刀疾,战久,无人可敌也。

不多时,老者又匆匆起来,笑道:“小友快请进,大庄主已备下榻。”

青年也不含糊:“在下还有一徒弟,不知可否一并而来。”

“你的徒弟?”老者直至此时才注意到青年身边的少女,“你说这小女娃娃呀,长得真水灵。来来,有甚进不得的,我让人多备些糕点便是。”

师徒二人随老者入了正堂,彦归朴早已在此等候。

“哈哈哈,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啊,能让擒雁爪彦归源佩服,流孤若泉下有知,定当欣慰啊。”一进正堂,便听见彦归朴笑声。

青年拱手答道:“承蒙前辈错爱,晚辈着实有愧。”话是这么说,青年心中也是一惊:“原来这看门老头竟是落雁庄的二号人物彦归源。适才颇有得罪之处,他却也不怪罪,此番修养亦着实不易。”

再看彦归朴,用老当益壮来形容再适合不过:须发皆白,虎背熊腰,一身豪迈之气而不见佝偻之态。

青年向来就欣赏豪放之人,他的朋友多半也是豪爽之辈。至于青年本人,只有在喝多了以后,豪放的一面才会显现出来。

“别站在这了,显得多拘束似的。来坐!你小子配坐在这里。”彦归朴笑道。

“那晚辈便恭敬不如从命了。”

待坐定,彦归朴又道:“你小子叫什么名字啊,江湖上可有甚名号?”

“晚辈姓流名字,承师遗志,易名流孤。游戏江湖,倒未曾赚得什么名号。”

“哈哈哈,你和你师傅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。你师傅活了半辈子,要不是挑翻了血衣教,这世上恐怕没人知道流孤是谁。”

闲聊半响,青年起身拱手道:“晚辈此次前来,实有一事相求。”

“但说无妨。”彦归朴笑道。

“晚辈久闻落雁庄刀法一流,此次前来的本意,只是想见识一下落雁十三式。”

“哈,你这小子,老夫记得当年就是这么和你师傅认识的。”顿了顿,又道:“阿嘏,把我的栖雁刀拿来。”

那个叫阿嘏的一惊,道:“庄主这是要…….”

彦归朴笑道:“好久没活动了,今日突然来了兴致,小子且随我同去演武场。”

“得罪了。”演武场,风起乍凉,青年拱手道。

“不必留手。”彦归朴笑道:“让我看看你们学了你师傅几成功夫。”

“前辈当心了。”说罢一剑挺来,不啰嗦也不必啰嗦。

“好小子,吓我一跳。”彦归朴笑骂道,手上却不慢,一刀格开了剑锷。

“小子你不是想见识见识落雁十三式吗,看好了,这是长风万里。”说罢一刀横扫而来。青年侧身闪过,又是一剑步月影孤直刺檀中。彦归朴哈哈一笑:“看好了,这还是长风万里。”还是一刀横扫,可刀至中路忽地拨地而起,硬是带偏了青年的剑路。“这也是长风万里。”彦归朴的声音又在青年耳边响起。不过这回青年却见一条刀芒自天划来。眼前一晃,刀光又出现在了青年的另一侧。尚未挥剑,刀锋忽又不见,待青年再次见到刀锷时,刀已快架到他脖子上了。

情急之下,青年一个仰身,白虹一挥,一式墨染山河应势而出。

“咦,这不是中行山的那一招吗,怎么被你给学过来了。”

“晚辈偿登华山,偶遇中行前辈,幸得授之。”青年如实答道。

“既然你见过中行山了,那当年之事多少也该了解些了。今晚你便先留一夜,旦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,她或许比我还高兴见到你。”

“前辈可是说妘掌门?”

“正是。”

二人嘴上说着,手上的功夫却丝毫不慢,一会功夫,已几十招下去了。

“好小子功夫不错,看来老夫要动真格了。”彦归朴笑道。

“那晚辈就奉陪到底。”青年道,转而对少女道:“弱水,把你的配剑借为师一用。”

接过佩剑,青年拱手道:“前辈要动真格,晚辈亦不敢不全力以赴。”

“小子你是使双剑的。”

“胜于单剑。”

“这不是你师傅教你的吧。”

“确为晚辈自己所悟。”

“好,好好,今日就让老夫开开眼界。”说罢彦归朴便提刀扫来。

“前辈当心了。”青年左臂横扫,一式黑云翻墨,右臂接上左臂斜斩而下,月照孤村紧随而至。

“好!”彦归朴长刀横立,刀尖斜挑。“咦?”见一刀挥空,兀自惊疑间,剑光闪现,栖雁刀就这么被挑飞了。

“唔,是老夫大意了。”彦归朴看着地上的栖雁刀,面露无奈之色,苦笑道。

青年快步走上前,捡起栖雁刀递与彦归朴,“多谢前辈留手。”青年道。

“明眼的都看得出来老夫没有留手。”彦归朴接过刀笑道:“所以就不要给老夫面子了。”

收起栖雁刀,彦归朴忽地正色道:“小子你很知道吗,我落雁庄最擅长的并不是刀,而是剑。”

“剑?我怎从未听说。”

“你不可能听说过,就我庄中之人也没几个知道的。”

“晚辈可否有幸一观,望前辈不吝赐教。”

“哈哈哈,你小子说话太见外了。老夫既然说了,还能空吊你的胃口不成?”说罢一抽腰间衣带,用力一抖,竟是柄软剑。

十八般武艺,唯剑难练,剑中又以软剑,重剑为最。拿软剑迎敌,最容易伤到自己。

青年见彦归朴拿的竟是柄软剑,心中更是不敢小觑。

“小子,你先来。”彦归朴笑道。

“好!”说着青年持剑一冲,二人距离顿时拉近。又是一弓步,青年左手一势水墨京华,右臂跟上海上孤鹟。却见彦归朴长剑横扫,从两剑中间穿过。

“这是长风万里。”青年心道。

青年一次次进攻,但彦归朴的软剑却总是能从两剑之间穿过。有时青年明明已把剑路封死,可彦归朴却能用内力把剑逼弯,以刁诡的姿态穿过两剑的封锁。更让青年惊异的是,这剑招竟是和《落雁十三式》的刀路一样。

青年心中诧异十分,彦归朴的惊奇也丝毫不弱于青年。只觉得青年双剑进攻虽尚待改进,但防守竟严密如斯。几十招下去,二人始终处于胶着状态,不是彦归朴不想反击,而是实在攻不进去。当然,青年的剑锋始终未更进一步,也是面对这刁钻的软剑,他也不知所措。

“可不能让人小瞧了老夫。”心念至此,彦归朴长剑横挑,侧身斜刺,面对双剑不避不闪。青年一见,这分明是拼命的架势,当即收身回转,长剑倒架。眼看三剑要碰在一起,却丝毫不闻珑璁之声。

“小心!”少女的声音响起,可彦归朴的软剑早已绕过双剑,直取面门。

剑离半寸,便停下手,耳边响起彦归朴的笑声:“哈哈哈,这回是老夫赢了。”

青年收剑敛衽而道:“前辈武学造诣深厚,晚辈心服口服。”

“我知道你心中不爽,老夫我确实耍赖了。嘿嘿,你小子可以啊,都把老夫逼到了这一步。”彦归朴摆摆手,笑道。

“前辈说破了晚辈心声,晚辈也只有承认了,不过还想请教下此招名字。”青年也笑道,略带些许无奈与羞愧。

彦归朴上前两步,轻拍青年后背:“好小子,答应老夫一件事,老夫便将此招传你。”

青年一听,心中大喜:“前辈但说无妨,晚辈若能办到,定当全力以赴。”

“哈哈哈,全力以赴自是极好,我让你做的事,就是同我喝两盅。”

“哈哈,那晚辈更要全力以赴了。”

“刚才那一式名唤‘雁行无由’,是落雁剑法特有的一招。”坐榻上,彦归朴仰头灌了一碗浊酒,缓缓道:“落雁刀十有三式,而落雁剑却十有五式。一式便是这‘雁行无由’,另一式唤作‘雁行无疆’,这两式,非软剑不可使之,所以要传你此招,得先练会软剑。”

“软剑嘛……”青年沉吟道。

“小子你也不必担心,依你的天资才学,最多三四年便可将软剑使得游刃有余。”彦归朴看出青年心中的担忧,出言安慰道。

“或许我可以换一柄薄刃之剑,虽会用更多的内力,但胜在出其不意。”青年思付道。

“妙哉,妙哉,还是你小子有办法。”彦归朴大灌一口浊酿,笑道。

话说这彦归朴是越看青年越觉得喜欢:年轻有为,武艺高强,聪颖有才,最重要的是,他酒量特别好,这点很对彦归朴的胃口。

“我说小子啊,你可有甚志向?”彦归朴问道。

“志向啊……”青年将碗中之酒一饮而尽,笑道:“我想用手中之剑,结束这一场乱世。”

“就凭你?”彦归朴看了青年一眼,大笑道:“你小子出忒不知畏惧。你可知道这天下缘何如此混乱。”

“不知,也不必知。”小酌一口,青年答道。

“说你初生牛犊不怕虎,你还不信,不过看你这样,你师傅也没告诉你这世事复杂。”啜饮一口,彦归朴续道:“老夫问你,西晋覆灭前后有国几何?”

青年想了想,道:“有赵、凉、代、秦、燕…….太多了,根本数不过来。”

彦归朴哈哈一笑:“莫说是你了,就连老夫也数不过来。”又道:“咸和三年,石勒杀刘曜,率七山帮众三千,中有好手二十人;永和三年,桓温伐蜀,率六合派、金戈门众八千,中有好手五十人;永和六年,冉闵篡赵,领刺客十二;太和五年,秦破燕军,中有精兵三千;宁康四年,秦伐凉,率北山派众六千,中有好手四十;太元十年,姚苌擒杀苻坚,有近卫八人,皆好手;太元十九年,西秦灭前秦,领鲸帮二千人,赤眉帮三千人;后燕灭西燕,领白衣门众一千……怎样,听出来什么。”

青年仔细想了想,道:“好像每个国家的更迭,都有江湖帮派参与,不过这些帮派,似乎都不是些大门派吧。”

“说得没错,小子,不过后燕灭西燕灭得那么容易,还得谢谢你师傅啊。”

“但是这些小门小派似乎并不能左右一个国家的生死吧。”

“跟你讲一件事,你可能就明白了,白衣门的前身就是血衣教。”

“可是……血衣教不是西燕的护国之教吗?怎么会…….”

“这就是问题之所在。”彦归朴饮尽碗中酒,续道:“血衣教本应保护西燕,被你师傅挑翻后,却改头换面成了白衣门,把西燕给灭了。按理说不会如此,毕竟一国一教共存这么多年,不可能说翻脸就翻脸。甚至之前六合派和成汉国、北山派和凉国,都是同西燕和血衣教一个关系。再者这些门派名声虽不响亮,可其中却藏有数十好手,功夫纵不见得强于你我,可也算得上是可与一战了。要知道,我落雁庄有此等功夫者也不过七八之数,而这就足以名震武林了。像锦水派这蜀中第一大派,功夫达到这个境界的也就十一二人。可是就连之前被你师傅挑翻后的血衣教,变成白衣门后,也凭空多出来了十余高手,纵是说这期间有一个国家作其支持,其高手数量也不当如此众多。”

青年沉吟道:“莫不是师傅他老人家当年放过了血衣教那些好手?”

彦归朴摇头道:“不会的,当年血衣教覆灭之后,你师傅曾寄书一封,上言‘血衣好手,尽手刃也’。唔……这封信我到现在还保留着。你等等,我且找给你看。”

“快,快跑,他绝对不是人,是厉鬼,厉鬼!那些人化成厉鬼报仇来了!”

抖落剑上的鲜血,一鹑褐褴褛之人笑道:“看清楚点,我可不是什么厉鬼,匹夫姓流名孤,今日便是来灭门你们血衣教的。”

“大……大胆,我们血衣教可是大燕护国神教,尔何能耐,口出狂言!?”

“哈哈哈,好一个护国神教,发扬邪说,蛊惑民心,鱼肉百姓,这种神教,不要也罢。”

“大胆狂徒,一人一骑便敢闯我血衣神教,血衣二十三圣徒与老夫出手一起灭了他。”

“血衣子,你可算是出来了,杀了你八百教众,看来你是终于忍不住了。”

“你……众教徒莫慌,信仰血神之庇佑,勒令血神附体,力可拔山,不死不灭!”

话音落下,只见血衣教教众个个如同发了疯似的,提起兵刃不要命地向流孤涌来。

“愚蠢。”流孤心中骂道,同时身子如蜂蝶般在人群中穿行。每一次星光闪烁,就有一教徒倒下。

“铿”一声脆响,流孤的铁剑似是被什么东西架住,定睛一看,却是一人手持双锏,半蹲弓步。

“血灵子,就凭你?”

“自然不只是我,还有其他二十二圣徒。”

“好,很好。”流孤大笑道。乍现一点星光,血灵子缓缓倒了下去。

血衣,汇在一起就如涛天之血浪。星呇依旧,血浪趋寂。

“血衣子,还要继续吗?”流孤持剑而立,此时的他,比任何一个血衣教众还像血衣教众。

“你,你都知道你干了些什么吗!?”

“当然,不就是灭了你创办的邪教吗。”流孤漫不经心地答道,一脸的不屑。

“哈哈哈……”血衣子笑了,苍凉中透过一丝狰狞:“你可知道,我血衣教背后,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?”

“切”流孤依旧一脸不屑道:“血灵子,原名郑漠,号双锏天王。血元子,原名盛之昕,号没影剑。血襄子,原名尚士行,号鹰翼虎。血清子,原名刘青山,号环天手……而你血衣子,原名王云合,号血滴剑,至于你背后的那个存在,区区忘川,我流孤还真没放在眼里。”

“好,好好,没想到你竟是将我们底细查得如此清楚。败在你手上,不冤,不冤……”

话未说完,却见血衣子双目翻白,重重摔倒在地,再看时已脸色变黑,有腥臭之气传出,显是毒发身亡。

“怎么这就死了,你好歹也是忘川钦原堂堂主啊。”踢了踢血衣子尸身,流孤无奈道。

读罢书信,青年长叹一口气。一人一骑扫平血衣教,此何等胆识,何等武艺。自己和师傅差得太远了。

“小子,你也别妄自菲薄,毕竟你师傅可是老夫这辈子见过的武功最高的人。”

青年似是来了兴致,问道:“那在前辈眼中,这世上高手,排行如何?”

彦归朴笑道:“别的地方我不知道,或许那,几个隐世宗门有更强的人,可就我所见过的人来说,你师傅可排第一,往后则是黄山余道人,六合派掌门,江河帮十三练横刀秦沐,不过这家伙十七年前就死了,再后是锦水派妘灵霙,绿林帮狗眼地龙贲老三……中行山莫约能排到第十五,之后是北山派掌门……至于你我二人,可得到二十名开外了,而那个血衣子,比我们略次一些。”

“果然还是差得很远。”青年苦笑道。

夜,沆瀣弥漫;月,团圞朣朦。

孤客难眠。

翌日,天朗气清。

落雁庄与锦水派相隔不远,青年、少女与彦归朴一大早便出发,午后时分已而到达。

因为前日已通过书信,所以当三人来到时,已经有人在大门口迎接他们了。

待三人步入正堂,坐在掌门交椅上的妘灵霙起身迎向三人。仔细看去,见面前老妪神色雍容,衿衣华美,一双慈目注视着青年,能隐约看出年轻时的倾城之色。良久,她长叹一声道:“像,太像了……”顿了顿又道:“孩子,你过来,让老身好生瞧瞧。”

青年应了一声,上前走来。

妘灵霙伸出一只苍老的手,在青年面颊上抚摸。她的手,并不如其他老人的手般绵弱无力,相反,是颇有力道。再加上她手上经年的老茧,尽管可以感受到她的克制,可她手上的动作还是让青年觉得面部有些麻痒。

不过青年并没有露出一丝不耐,他只是静静地站着。他能感受到面前这个老妇与师傅的关系,似乎并不如中行山所述那般。

良久,妘灵霙叹道:“老煞星,你又是何必呢……”

青年不知如何回答,彦归朴却道:“过去的已经过去了,毕竟他也是为了你好。”

“哼哼,老身可不稀罕他对我好,想当年,愿意对我好的人多了去了,可他呢?每次都躲我躲得那么远,还说是要保护我。” 妘灵霙怒道。

“毕竟他是不想让你卷入那些事端……”

“你以为老身就怕了那些人吗?我妘灵霙出道以来,可就没有怕过谁,我要的只是和他在一起,哪怕是面对别人无尽的追杀……”妘灵霙越说越激动,以至激烈謦欬,不得不停了下来。

青年上前拍着妘灵霙的背,道:“妘前辈……”青年忽又顿住了,他不知道应如何安慰面前这个老妪。

“好孩子,”青年正踌躇时,妘灵霙开口道:“你以后便唤我师娘吧,一口一个前辈多见外。”

“师……师娘?”青年惊异道:活这么久,他可从未听师傅说过自己还有个师娘。

“你且听她的吧。”彦归朴忽道:“毕竟这是她的宿愿。”

“宿愿吗……”青年心道。他大概能猜到当年的一些前缘往事了。

“晚辈流安,见过师娘。”想通这一节,青年便当即行礼道。

“好,好孩子。” 妘灵霙拍着青年肩膀,脸上的笑容愈加浓厚:“老煞星教出来的好徒弟啊。”

青年察觉到她眼角闪烁的一丝晶皛。略微佝偻的残年之躯,还有那几分怅然,几分怀念,几分欣喜,几分慈祥的笑容,青年不觉有些许悲凄。

其后妘灵霙说了很多关于他师傅的事,也知道了师傅的身世。流孤原非姓流,而是姓蔺,单名一衢字,本为代国人。三岁失祜,七年丧母,从此流落市井街头。在此期间,游历大江南北,易名流孤,拜师八方。凭自己的天资与才学,在武学一道上颇有造诣。而流、妘二人也是在此时相识的。只好景不长,流孤二十四岁那年,代国亡于秦,灭国之恨,不可不报。

流孤一人一剑展开复仇之路,可不曾想,这其间竟牵扯出一惊天大案。代国,包括之前的燕国,之后的凉、西燕、赵、前秦,这些国家的覆灭皆非偶然,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神秘组织,或者说是宗门——忘川。

世有五大隐世宗门,东曰蓬莱,南曰桃源,西曰旸谷,北曰忘川,中曰隐土,而世人啻知其四,独不知忘川也。蓬莱、桃源、旸谷、隐土四派主和而忘川主乱。五大宗门,彼此牵制。宗门传承皆上千年也,其间高手如云,不可胜数。五大宗门,以忘川犹盛,以一宗之力,可敌三大门派也。倘使另四派去其一,则三派旦暮可隳也。而今之乱世实为五派交锋而忘川占上之故。

不管是秦燕还是凉夏,都是忘川扶植的傀儡政权,不过试问又有多少人愿被控制呢?所以绝大多数帝王或其子嗣,都在考虑如何摆脱忘川的控制。只此心一旦显露,辄遇覆国之祸,四派虽有心止之,然因种种原因而不可得焉。

“师娘,照你的说法,隐世宗门不应是超然物外,不干世事的人吗?怎么会如此痴迷于政治呢?”青年问道。

“看样子,你师傅还真是一点都没告诉你啊,就我所知,其实忘川的至高理想是建立一个绝对公平的社会,由一个无所不知,无所不能的贤君统领,明赏罚,重劳作,人生而有其用,为创造更多价值而竭尽全力,且下级对上级还要绝对忠诚,一声令下,纵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辞。他们的所为,无非就是想建立一个这样的社会。” 妘灵霙缓缓道。

青年想了想,疑惑道:“这不是满好的吗,怎么……”

妘灵霙摇头道:“乍一听是不错,可你有想过吗,绝对公平意味着没有差距,没有差距就意味着没有努力的动力。可这个社会又要求百姓努力劳作,这就会形成一种类似于监工的工作,乃至形成一种阶层。而忘川之内也确有掌管此事的一个分部,名曰碧落。明赏罚,有赏则有罚,罚者刑也,有罚则意味着动用私刑。动用私刑,历朝历代皆坐死刑也。忘川之中当然也有一主管刑罚的分部‘十殿’。忘川的理想社会,人生而有其用,却否认人职业间的转变。商贾之子只能为商贾,农民之子也只能是农民,不同职业之人不可通分,故虽贵贱之分,却可导致社会的严重固化,有固化即有动荡,为镇压动荡,一名为轮回的组织应运而生。忘川的社会需要一个无所不知,无所不能的贤君来统领,可人即是人,怎可无所不知,无所不能,所以‘九幽’这个专门刺探隐私,告发揭秘的组织和‘黄泉’这个负责刺杀、施压、控制的组织也相应成立。至于贤君之贤,上位者,晏有不贤之理,你今天说这个君主不贤,明日就不知是在哪个乱葬岗里躺着了。绝对的忠诚,唯愚民方可,神灵堂的职责则是对百姓进行愚化。最后,你想想,一群无论发号什么命令都会无条件遵循的人,如果有人让他们杀人放火,打家劫舍,行刺帝胄,后果可为世人所能承受?”

妘灵霙的一席话让青年冷汗沾襟,一个看似公平正义的社会理想竟是如此病态与不健全,经千年衍变竟是形成了一个丑恶如炼狱般的社会。六大组织构成忘川,每个都是如此的为世人所不容。这也是如今的忘川,如此频繁地扰乱整个中原大地的原因。

长叹一口气,青年问道:“那这世间焉存公正一说?所有的公正最终的结果似乎便不过如此吧。”

妘灵霙笑道:“怎么会没有呢,傻孩子,要我说的话,人无歧视,优劣得所,为者得,不为者不得,即为公正,不过要是你师傅的话,他的意思就是管尽天下不平之事,剩下的,便是公正。孩子,你觉得呢?”

青年摇头道:“这个太难回答,请容我再好生想想。”

何为公正?这个问题青年可从未想过。他知道什么是对的,什么是错的,什么看起来公平,什么看起来不公平,正如杀人是不对的,杀生也不太好,拔一毛以利天下而不为也听起来不够大度,为了国家、社会大多数的利益而牺牲少部分人,听起来又那么合理,可事实确是如此吗?

如果杀人不对,那杀一个杀人的人对吗?对,那你杀人对,凭什么你杀的那个杀人的人就不对了,那么你是不是也可以被人毫无怜惜地杀死;不对,那你还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继续屠戮下去?杀生不好,可如果你杀的那个正准备杀你,或者你杀他也是为了救你或别人,那你杀还是不杀?一毛不拔是不大度,可我凭什么又要为了一群与我毫不相干的人去损伤自己的身体?一根毛再小,也是身体的一部分。今天我可以为了天下而拔一毛,明天是不是就得为了大家而去死?这对大家而言是公平,是正义,可对自己而言呢,尔则逝矣,天下利害,人间公正又与尔何干?为了大多数人而牺牲少数人,在大多数人眼中,这即是公正,即是真理,可能仅仅是因为牺牲的不是他们。

青年越想越觉得头脑混乱,最后不得不停下道:“我暂时还无法给出答复。”

妘灵霙并无半分失望,她根本没指望青年能给出答案,她所做的,只是留给青年一个问题,然后让他用一生的时间去求索。

“我们还是来谈谈别的话题吧。”见青年犹自眉头紧锁,妘灵霙开口道:“其实老身我一直想知道,为什么你师傅让你继承他的名字。”

“师傅说,他是想让我,我徒弟,我徒弟的徒弟,一代代传承,去完成我们的使命。”青年道。

“什么使命,你师傅有说吗?是不是倾覆忘川?”

“不是,师傅当时只说了八个字:惩恶扬善,问心无愧。”

“果然是那老煞星一贯的风格。” 妘灵霙喃喃道。随即她又笑了起来:“好一个问心无愧,成就了他一生,也耽误了他一生!”

“师娘的意思是……”

“你师傅曾经遇上过一个大和尚,他算出你师傅的命格是天煞孤星,风是和他亲近的人都不得善终。自从他知道了这件事,就找尽各种方法和我们绝交,可他瞒得我一时,可能瞒得我一世啊。”

“那师傅和中行前辈交恶,也是因为此事吗?还有我和师傅生活这么久,为什么还好 端端地站在这儿?”

“正是如此。”妘灵霙道:“不只是中行,还有我,淳之,凡是和他相识的人,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断绝了往来。不过你倒不用担心,那个大和尚说了,两个相同命格的人不会相克的。”

“师娘的意思是,我的命格也是天煞孤星?”青年惊道。

“不只是你,还有她。”说着,妘灵霙指了指青年身边的少女。

“师娘怎生知道?”青年心下疑惑难消,知道自己的命格倒还好说,毕竟可能是师傅告诉她的,可偏偏这个女孩,当初他收养她时,师傅已离世三年了。

妘灵霙猜到青年所想,笑道:“当初那个大和尚还说了一句话:‘尔若得传人,则必与尔命格相同也,其后千年此咒自消。’”

看了看妘灵霙,再看看少女,青年轻叹一口气:看来从此只能守那种与世隔绝的生活了。

这时,妘灵霙的声音传到青年耳边:“其实你也不必太守难受。只要不是与同一个人过于频繁地见面,就无甚大碍的。”

青年听罢,松了一口气,拱手道:“多谢师娘开导。”

妘灵霙笑道:“你一口一个师娘,喊得老身好不舒坦,老身也不能让你白叫这么多声。这样吧,我就传你几手功夫如何?”

青年拱手道:“自是再了不过,只是我的小徒,不知师娘……”

妘灵霙笑道:“教你,我只教几手就够了,教她,我可是打算将一身功夫全传给她呀。”

“多放师娘成全。”青年喜道,随即转头向少女道:“还不过来谢过师娘?”

谁知少女竟已跪倒在地,再拜道:“弟子弱水,叩见师傅。”

“哈哈哈,你这小妮子。” 妘灵霙将少女扶起。

只见少女起身后第一件事,便是向青年吐舌道:“嘻嘻,这回咱俩一个辈份了。”

紫云嫚姱,白虹皓皛。

剑光,秋水。

惊澜,浩荡,潇然,阔缪。

灵霄云烟之霖,九幽阴冥之泉。

长河卷万里之扬沙,飞瀑击砥柱之硠硠。

“你已得老身毕生之所学。” 妘灵霙笑道:“是时候可以出师了,不可忘记勤加练习,功夫可不能落下。”

“谢师傅教诲之恩。”少女盈盈一拜。

居蜀地期年,终有别离之时。

这一年,有妘、彦两大高手的栽培,青年和少女二人可谓进步神速。

现在,青年的腰间不单是那一柄生锈的铁剑了,还有一只软剑系于衣带之内。

平城,是时候回去了。

离开平城的这段时间,虽说犹是战火频频,却再未听闻亡国的消息。

轻车熟路地走在大道上,青年很快就找到了当年常去的酒家。

“老板,来两坛十年酿!”青年一入店门,便向里屋喊道。

“哈哈哈,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你。有几年没见了吧。”里屋传来笑声,只见一店家服饰的人款款走出,手提两坛未开封泥的酒坛。

“老板好久不见。”青年笑道:“最近我不在平城,四处走走逛了一圈。”说话间已摸出几枚大钱,放到老板手里。

“真羡慕你们啊。”老板叹道:“了无牵挂,四海为家,何其逍遥自在!”

青年苦笑:“好吗?我怎么没觉得。到处见到的都是人世之疾苦,可偏偏无法帮助他们脱离苦海。有时真想看看佛法中的不二般若法门,看看他们说的佛国是个什么样子。”

老板笑道:“想必是繁花似锦,众生平等的吧,人有其志,衣食无忧。”

“但愿如此吧……”青年喃喃道。突然耳边传来一细若蚊呐的声音:“最近秦国那边不太安份呐。”

青年一惊,循声望去,见里屋隐约站着两个人影。青年匆匆一瞥,便望向别处,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和老板聊着。

青年自幼学习吐吸纳气之法,目力耳力强于他人数倍。现下暗自运转功力,里屋中的谈话声愈加清晰可辩。

“赤蛟帮、云雀门、三和拳派及夏国诸路兵马已准备完毕。轮回再配三十四好手,只待共主一声令下,覆灭秦国,不过反掌。”

“想当初,这秦国也是我们一手扶持的,只是人心无厌,那小子当了国主,就想着独立了,可惜啊…….”

“现在就担心那群胡人并了秦国后,也开始和我们叫板了。”

“你担心什么,不还有吐谷浑吗?他们对共主可是忠心耿耿啊。”

青年越听越惊,知此处乃是非之地,便抱着两坛酒和老板告别。

出了酒家门口,唤上了少女,师徒二人迅速遁去。

一路上,青年不禁回想起刚才听到的对话:“人生平等,黄泉?那两个人应是来自忘川无疑了。只是没想到自己出入多年的酒家,竟是忘川的一个聚点。而且从刚才的对话来看,忘川似是在挑拨秦与夏之间的战争啊。”

怀着重重心事,不知不觉间青年便来到了昔日好友钟镂的住所。

扣开房门,迎面却不是钟镂那宽大的身形和那没心没肺的笑容。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形削瘦,一袭缟素的少妇。见了青年幽怨哀愁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:“啊,是流大侠啊,快请进,快请进。”

“嫂子,怎么是你,钟兄弟呢?”这少妇不是别人,正是钟镂的结发之妻。

“死了。”妇人哀叹:“说走就走,也不管这还未出世的孩子。”她的声音幽怨却又平静,就仿佛这悲剧并不是发生在她身上一样。

“死了,怎么可能?”青年惊怒交加。

“死了就死了,骗你作甚。”妇人缓缓道。

“他是怎么死的,谁杀的他?”

“不清楚,只知道他是被人一剑刺死的。”妇人不再言语,只静静伫立。

这时,少女拉了拉青年的衣角。青年欠下身去,只听女孩在他耳边道:“师傅,你别再问她了,听爹爹说,一个人特别伤心时,都会变得麻木,我怕你再问下去,她会……”

青年心中一凛,转向妇人道:“对不起,是流某叨扰了,钟兄弟的血仇就交给在下来报。”

妇人忽然笑了一下:“若能如此,家君与我也能含笑九泉了。”

青年惊道:“嫂子切莫想不开啊。”

“我意已决,你别再说了,只可惜这孩子还有几个月尚能出世。思来想去,也只有流大侠你,我才能将孩子放心托付。”

青年没有再劝下去。生逢乱世,孤儿寡母,或许死亡,真的是一种解脱吧。

既然嫂子不知钟兄弟的死因,那么只剩下一个人了——莫子箕。

青年找到莫子箕时,他正一身丧服,自饮自酌。

“这可是钟锲之生前最喜欢的竹叶青,过来陪我一道喝两杯吧。”锲之是钟镂的字。看到青年到来,莫子箕提起一壶酒倒满一个空杯子。

莫子箕面前有三只酒杯,两个是满的,一个是空的。

“以前,这三个酒杯都是满的。”望着三只酒杯,莫子箕喃喃道:“后来,只有两个是满的,再后来,只剩下了一个……”

“仲劳,逝者已矣,勿念勿悲。”

“逝者已矣,可我却没能让钟锲之安眠九泉啊。”莫子箕长叹一声。

青年正色道:“钟劳,锲之是被谁害死的,你这里可有甚线索。”

“没有人。”莫子箕笑将怀中酒一饮而尽,淡淡道。

“没有人?仲劳的意思是……”

“锲之是乳下二寸,为利刃穿肺而死。”

“你是说锲之是从正面被人一剑刺死的?”

“正是。”

“正面破开锲之的门户,且仅用一剑?怎么可能。”青年惊道。就算是他师傅,也做不到这一点。

“所以没有人杀死他。”莫子箕道。

“不对,”青年道:“如果对方是个不会让他防备的人呢?”

“除了你我,还有嫂嫂,有谁能让他不加防备呢?”莫子箕摇头道。

“有一个,酒家老板。”

“你说他,他会杀人?再说,锲之是在路上突然倒地而死,又不是死在了那个酒家。”莫子箕疑惑道。

“仲劳有所不知,人的肺部若是被一剑刺中,并不会当场死亡。只有待鲜血流出,阻断呼吸了,人才会窒息而死。而且,酒家老板貌似和忘川颇有渊源,他对锲之下手倒也合情合理。所以当时情况应该是他趁锲之不备,一剑刺中锲之,锲之想将他手刃,可他展现出来的功夫让锲之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。再后来锲之想将此事告诸仲劳你或是嫂子,只是没料到半路上就气绝而亡了。”说罢,青年不禁叹息一声,忘川啊忘川,你们也太狠毒了。

“乐平,你刚才说这忘川,是个什么东西?”

青年微微一愣,随即反应过来,这世上知道忘川的,毕竟只是极少数,莫子箕没听过,也属正常。便道:“是一个强大而为人不齿的神秘宗门,你最好不要知道太多,对你没有任何好处。我怀疑锲之他是偶然知道了些忘川的机密,才为忘川之人所刺杀。”末了,青年又道:“这只是我的推测,我也不确定事情的真相。仲劳兄,你保护好自己就行了,我同忘川本就有些恩怨,锲之的仇,就让我一并报了吧……”

“快,快点,就快到了。”青年催促道。

“哎呀师傅,让我歇歇吧。”少女边跑边喘,有气无力地道。

话说青年告别了莫子箕,就携少女向华山赶去:一来可以告诉中行前辈,师傅当年的苦衷。二来中行前辈绝对是可以信任与托付的人。少女功夫还是太弱,同忘川相比,根本没有自保之力,让中行前辈保护、提携她,对她的成长极有好处。

青年知道,经此一别,自己恐是与莫子箕、寇谦之、崔浩他们再无相见之日,便事先给他们写下书信,以作诀别。

不几日,师徒二人便赶到华山境内,休整一日,准备翌日登山。

夜,黑月寒风。

青年与少女照例露宿街头,正如两个乞丐一样,倒也没有引起巡夜人的注意。

忽地,青年突然打了一个冷战。

“是天太凉了?”青年想。

不对!

拔剑出鞘,一声金铁交鸣,两道寒光擦出几点火星。

“谁!”青年怒喝,惊醒了旁边的少女。

借着星光,青年看清了来者的模样,一袭黑衣,面蒙黑巾,身材矮小,双目泛光,左眼眼角似乎有一颗痘。

“不愧是天煞孤星的徒弟,感觉果然灵敏。”那人笑道,可声音异常难听,就如嗓子被火碳烫坏了似的。

“你是何人?”

“我家坛主觉得你似乎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东西,于是就派我来解决你。”

“就凭你?”青年嘴上说着,心下却已经了然,坛是黄泉分部的单位,正如门是九幽的单位,堂是神灵堂的单位。之前血衣教主就是神灵堂中钦原堂主。

“不试试怎么知道?”黑衣人说着,一剑已刺了过来。

青年拔剑格挡,却见剑锋陡转,直刺少女。青年没想到,黑衣人的目标不是自己,而是少女。他也没想到这么快的剑芒,在此人手上,竟灵活如斯。

青年想要救她,却已来不及了。可黑衣人的剑,却偏偏停在少女面门前三寸,再没前进半分。

“折柳手?!你怎么会折柳手?”黑衣人尖叫道。

定睛瞧去,只见一店家打扮的人不知何时出现在少女身边,两根手指将黑衣人的长剑紧紧夹住。无论黑衣人如何用力,剑刃竟是无法前进半分。

“在我的地界上,岂容你忘川如此撒野?”那人似笑非笑道。

“你是桃源狄家?”黑衣人问道,恼怒交加。

“桃源,狄清源。”店家打扮道。

“你……”黑衣人嘶喊:“我和你拼了!”弃剑挥拳,向狄清源击去。

狄清源掌力一吐,黑衣人顿时气绝。“忘川,黄泉,无念坛,丑面猴,陆十六。”狄清源道。

青年还剑入鞘,拱手道:“多谢朋友救命之恩,流某无以为报。”

“哈哈哈”狄清源笑道:“不知兄弟还记得当年的蜜蒸鸡吗?”

“是你?你是狄本之!”青年笑道。

“本之是在下的字,清源是我的名。我也不算是骗了你。”狄清源笑道。

随即,狄清源正色道:“流兄是和忘川有仇吗?”

“正是。”青年道。

“忘川很强大,”狄清源道:“流兄若觉不敌,我们桃源随时欢迎你。”顿了顿,又道:“我相信蓬莱、旸谷、隐土亦是如此。”

忽地一个念头在青年脑海中闪过。拱手向狄清源道:“报仇之事,我不想假他人之手,可流某有一人放心不下。”

“你是不是指小弱水?几年没见,都长这么大了。”狄清源笑道。

“弱水功夫尚未到家,在她已成气候之前,还请狄兄照顾一下。”

“流兄你这是要…….”

“报仇的事,我不能让她掺和进来。”

“行,我知道了,你放心吧。”狄清源点头道。

“师傅,你别丢下我不管啊。”少女道。

青年微微一笑,摸着少女的脑袋:“师傅像你这么大时,已经开始闯荡江湖了。我自己所学已尽数传付于你,你所欠缺的只是练习。”说话间,从怀中摸出一册书来:“这是你师祖修编的《天煞剑诀》,你且好生保管,让它流传下去。我孤星派的门规你还记得吗?”

少女点头道:“记得。”

“好,现我将掌门之位传于你,此书为证。”

“弟子领命。”少女拜道。

忽地,青年又道:“如果找不到合适的传人,你就传功于钟镂的遗孤吧。姓氏的话,不要强迫去改,毕竟锲之只有这么一个孩子……”

“弟子明白。”少女答道。

“狄兄,你知道吗?”青年问道。

“何事?”狄清源眉头一挑。

“我师娘曾问过我什么是公正正义,我想我现在有答案了。”

“说来听听。”狄清源来了兴致。

“这世上本无公平,正义。行我觉合理之事为公平,这我觉正确之举为正义。善恶一念,皆由心生。”

“哈哈,说得好!”狄清源笑道。

“哈哈哈,”青年长笑三声:“了却一切俗事物,搏个自在一身轻!”

夜,风吹衣襟,吹散了,青年的背影。

“弱水,我们走吧。”狄清源道。

“狄叔叔,我想,你现在应该称我为流孤了。”

雨中花

记流孤

流落浪迹江湖

千门万户

何处归途?

悯鳏寡孤独

人间疾苦

拜师八方集著

不过天煞一书

是豪气凌云

心如古佛

洒脱风骨

紫裎明月

翩翩莲步

知汝一生可附

可值得,一生守护?

无人清楚

本是相逢陌路

曷为彼荣此枯

恍然忆起:

吾姓也流

吾名本孤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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